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文╱莊卉家(香水創意設計師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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結束上海的香水策展,再搭乘瑞士航空飛回蘇黎士,班機上一路閱讀尚─克羅德.艾連納 (Jean-Claude Ellena)。我的頭幾乎抬不起來,孜孜不倦地抱著好奇心,用我的眼睛嗅聞出這位愛馬仕(Hermes)御用調香師字裡行間的創作欲與藝術性。當飛機緩緩降落在冬日多霧的蘇黎世時,面對窗外白雪皚皚、白雲飄渺的阿爾卑斯山脈,腦中浮現的是從艾連納的生活日記裡借用的符號意象: 舞動自如、雄渾勁瘦的黑墨韻律;構圖純粹、不蔓不枝的白描風格;「滿」與「空」、「油」與「水」、「左右」與「上下」的東西文化對照;從日常生活中汲取靈感的日本浮世繪、從和諧的色彩去詮釋安徒生的童話故事「豌豆公主」……再到艾連納孫兒以專注的表情提問:「蜜蜂背上的條紋是從哪種顏色開始的啊?」。跟艾連納一樣,我也很遺憾無法回答這個看似生活中的芝麻小事,但實際上,其中蘊含著天馬行空的宇宙真理。艾連納就此反思「思考就應該保持兒童的眼光」,我當下感覺從香水創意、商業行銷到個人生活,他都能以一種感性與理性兼備的 lifestyle 的角度來看待,我認為,他不只是一位讓人景仰的「世界級」調香大師,也是一位具有刺激創意與啟發靈感的生活美學大師。
這本日記以平靜自然的筆調,沖和恬淡的風格,客觀地表現一個調香師的人生;其內容不誇張,不粉飾,只是如實把當時(從二○○九年十月二十九日到二○一○年十月十三日,為期一年)的生活情況娓娓敘來。然而,艾連納的文字不落痕跡地滲透出如同他引述某位日本俳句家,所謂的「不期然裡驀忽的歡喜若狂」的氣味。所以,不管香奈兒公司號稱每卅秒就有一瓶Chanel NO. 5香水售出,不管LVMH又購買了某個具有商業潛力的美妝品牌,也不管有些香水同業評論他的作品氣味不夠持久飽滿,艾連納始終安安穩穩地靜坐在位於法國南部的卡布里(Cabris)的工作室,沈溺在氣味和配方上,偶而抬頭眺望碧藍的地中海,像是一幅安德烈.凱爾泰斯(André Kertész)的黑白攝影作品,散發出一種低調、節制、寧靜的芬芳。
我想,絕大部分的香水同業應該可以認同我的觀點:在神祕封閉的香水產業界裡,唯一能夠賦與深奧冷僻的調香知識,一種「生活化」、「美學化」與「創意化」的故事,這樣的調香師首推艾連納。閱讀艾連納,你不需要有化工或香水的專業背景,因為艾連納「本人」的生活故事已經夠精彩有趣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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艾連納於一九四七年出生於法國南部鄰近地中海的香水小城格拉斯(Grasse),喜歡凝視海洋和海天一色的地平線的他,以地中海人自豪。十六歲開始師承父志,一步一步地從夜班的學徒工人開始做起,紮紮實實地學習香水製作、生產、分析、採買長達三年,六○年代末在紀芳丹(Givaudan,目前為全世界規模最大的香水香精公司)的實驗室工作,學會香水配方不同的書寫方式,之後替寶格麗(Bulgari),弗雷德里克·馬勒(Frederic Malle),梵克雅寶(Van Cleef & Arpels)等知名品牌,創造出精彩出色的香水作品,並進而在二〇〇一年自創個人香水品牌The Different Company。歷經多年美學素質的陶治,艾連納於二〇〇四年接受法國精品愛馬仕集團的邀約,成為該品牌御用的調香師。好的調香師需要時間來證明,技藝成熟的調香師有如一瓶來自勃艮第不可多得的陳年好酒,而要懂得商業語言的天才調香師,可比尋找一棵法國黑松露還困難,艾連納在個人第一本書《我知道什麼?香水。》(Que Sais-je? Le Parfum.)裡,自稱是氣味的魔幻師和偷香賊,成功地讓愛馬仕系列香水的品質與該品牌的皮革商品並駕其驅。我一向喜歡用「相對」的方式來深入了解人物故事。想要解讀艾連納,我就不能不提另一位大師級的調香師薩爾奇.盧丹詩(Serge Lutens)。同樣是出生於四○年代的法國人,同樣是經歷過古典美感的調香師,同樣深受日本浮世繪的靈感啟發,然而兩人的處世風格南猿北轍,前者溫暖世故,後著深沉神祕。如果將艾連納的香水作品比喻成一件清潔洗練的白襯衫,那麼盧丹詩的作品則是一條住著老靈魂的黑圍巾。基本款的白襯衫沒有過多的設計語言,也沒有討好大眾的眼睛,它只讓你幻想純粹和簡潔的氣息,而佈滿工藝痕跡的黑圍巾,如同被高級定製服包裹的神祕女人,沾染了一種頹廢貴族的體溫。
從香水創意風格來說,艾連納代表二十一世紀香水創意的實驗派,他認為香水可以營造一個「個人空間」,因此在香水上「刻意」留白,讓空間的香味成為一個催化劑,喚起使用者的喜悅與好奇心,並進而注入自己獨特的觀感與想像力。反之,盧丹詩代表二十世紀香水創意的古典派,他相信創造香水必須進入無意識的狀態,雖然創意會順其自然地演變和轉化,但每一個氣味(note)應該是一個思考臻密的驚嘆號。可以這麼說,在艾連納的香水世界裡,過於豐腴的氣味結構因故缺席,然而在盧丹詩的代表作品中,個性鮮明濃烈的東方香調卻是常客。
我突然想起,盧丹詩在二○一○年為了反挫這個他認為過於芳香四溢、充滿太多防腐劑的香水世界,發表了「反香水」(anti-perfume)的香水系列作品「盧丹詩之水」(L’Eau Serge Lutens)。跌破眾人眼鏡的是,這個只穿黑色的衣服、並以詮釋黑暗香水美學著稱的調香大師,這麼介紹自己的作品:「盧丹詩之水」是一張空白頁,聞起來乾乾淨淨,也像是一件剛剛洗燙過的襯衫。
你知道嗎?艾連納只穿整燙得四平八穩的白襯衫,而且以此聞名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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搭機入關前因「職業病」趨使,再次前往機場的香水免稅商店。觸目所及,一排又一排熟悉又陌生的香水瓶,讓我想起美國香水基金會(The Fragrance Fondation)的統計,每天至少有一千款以上的新品香水在世界的某個角落發表上市!現今名牌香水推陳出新的速度越來越快,無論是春天情人節的限量香水禮盒或是冬天聖誕節的主題香水,都在翻新手法以刺激銷售,其中隱含著艾連納在書中傳遞的警號訊息:在這個高度競爭的領域之內,創意已經受制於消費價值與行銷策略,還有那些香水能夠在競爭激烈的市場中生存下來呢?設計師與調香師唇齒相依, 我當然能夠理解艾連納的創作焦慮,尤其在紐約替美國設計師拉爾夫·勞倫(Ralph Lauren )與湯姆·福特(Tom Ford)設計香水包裝之後,更讓我了解既然受雇於一個企業,創作便不只為了自己的生存之道。因此,我奉勸各位創意人,特別是設計師與調香師,在堅持創意水平的同時,也應該擴展個人商業視野的穿透力與能見度,培養觀看事情的敏感度、專業的敏感度。
我的設計作品, 特別是香水瓶設計,找不到巴洛克的繁覆線條和洛可可的矯情姿態。當然,我不是不認同這樣的藝術,但是在眼睛經歷過簡潔主義藝術家唐納德.賈德(Donald Judd)的洗禮之後,我堅定地相信繁多和堆積的手法是欲蓋彌張,背叛創造的靈魂。我喜歡的香水是內斂、優雅、透明如同一幅清麗的水彩畫,而就在十一年前的某日,從在巴黎莎士比亞書店尾隨追問一個好看女孩散發出的香味開始,我的氣味偏好居然發生了「品牌」忠誠度的微妙變化,「寶格麗綠茶」(Eau Parfumée au Thé Vert by Bulgari)、「愛馬仕聞香珍藏系列:鳶尾浮世繪」( Hermessence:Iris Ukiyoé)、「愛馬仕花園系列:地中海」(Un Jardin En Mediterranee)這些詩意的味道成就了我培養生活情趣及淨化精神的私密空間。
日本俳句詩人松尾芭蕉說過:「詩的奧秘行走於實相與空無之間的中道上。」崇尚東方禪意、日本美學的艾連納,透過氣味這個靈媒,讓我們感受到了他要引領我們去感受的那種不可言說。對艾連納來說,氣味越簡潔,所激盪出的迴響越清晰有力,也就能勾起了我們內心與之相關的所有美感經驗,視覺、觸覺、聽覺和嗅覺。 二〇一二年九月,我前往突尼斯為期十天的旅行和工作,天天只用「 地中海」 香水。現在一想起突尼斯,即使眼前的景象是白雪紛飛的日內瓦湖,我還是可以感受到茉莉花香薰透的九月晨光,柔和的空氣中帶著鹹鹹的海風,蜜蜂的薄翅在雨露中淋湿了,它们仍然不倦地嗡嗡作響……
我不知道蜜蜂背上的條紋是從哪種顏色開始,但是親愛的艾連納先生,我還記得突尼斯的「地中海」。
寫於 Lausanne, Switzerland